自己的爸妈大概是属貔貅的，夏永萍想。

貔貅这个词，是她近日读书时学到的，是种只进不出的凶兽。

这天早晨，夏永萍照例起来给全家人做早饭：泡饭和炒鸭蛋。鸭蛋是大哥千叮咛万嘱咐，费了好大的口舌才叫李桔芬给三个小的准备的，说是弟妹们还在长身体的时候，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。

煮开的沸水里下入满满一碗昨天的剩饭，用筷子搅一搅，搅到锅里的水变成混浊的米汤，熄了火就是一家人的早饭。夏永萍正准备掏出两个鸭蛋来，一摸灶台旁的塑料筐——空了。

夏永萍对着楼上喊：“妈，给我一块钱，鸭蛋没了，我一会儿去买！”

李桔芬正要起床，听得女儿的声音，登登地跑下楼，“买什么鸭蛋？吃泡饭还能饿着你们？”

李桔芬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，但是两颊的肥肉压的她又宽又厚的嘴唇朝下弯着，矮胖的身躯前抱着一双滚圆的手臂。

夏永萍咽了咽口水，看着母亲的脸庞，倒真像极了一只凶兽。此刻的她，觉得自己接过了大哥照顾弟妹的担子，硬是对母亲说道：“大哥说了，永胜永琴还小，每天的蛋不能少！”

但李桔芬只是轻飘飘的一句，“买鸭蛋的钱，都是你大哥给的。”就让夏永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。她实在想不通，家里算不上贫穷，为什么自己的妈为什么连每天早上两个鸭蛋钱都不愿意出。

夏永萍将锅从灶上端下来，朝着楼上响亮地喊了一声：“吃饭！”

不一会儿就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，永胜和永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了后屋里。

桌上只有一锅泡饭和一小碟腐乳。

一家人坐在饭桌上，默默地吃着早饭，夏永萍突然放下筷子，站起身来：“妈，今年的鸭蛋钱你先接我，你记在账上，等明年我赚钱了还你。”

每个月买鸭蛋的钱也就一两块，等到明年赚了钱，一个月就能还清欠下的钱，夏永萍心想着，这是大哥生前立下的规矩，大哥走了才一天，不能叫弟妹们就这样断了营养。

“你倒是学会了替他们出头了。”夏长河嘬了一口豆腐乳，眼睛也不看着永萍，只等着妻子发话。

永胜和永琴捧着饭碗，抬眼看着二姐，看见她盯着母亲的样子，仿佛是捍卫他们权利的斗士。

他们听说巷子不远处小院里住着的独生女娇娇，每天不光有鸡蛋吃，还有牛奶喝。 至于牛奶是什么滋味，他们还没有尝过，也不好意思向自己的大哥提起。

李桔芬低着头，用筷子挑着眼里的饭粒，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，含混着：“你去抽屉里拿一块吧，拿完了在账单上记上。永华就知道疼你们，如今你也一样，我这是造了什么孽。”

夏永萍听出了母亲语气里的不快，但是生怕母亲反悔，赶紧转身去了收钱的木抽屉里找出了一块钱。诊所里头的木抽屉虽然没有上锁，但李桔芬每晚都要数一遍里面的零钱。硬币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，在李桔芬的耳里好听极了。

李桔芬这天晚上做了个梦，梦到观音菩萨跟她说，永华想回来继续当她儿子。她在梦里给观音菩萨磕头，说这回一定会好好对待儿子。

李桔芬醒过来后，将夏长河推醒：“我在梦里梦到观世音菩萨把永华给送回来了。”

夏长河心头一震，如今正是计划生育抓的最严的时候，别说是观音菩萨送的，就是玉皇大帝送的也不成。

听说巷子那头翘嘴的老婆，都怀了七个月了，还是被拉去做了引产。那孩子出来的时候，早已是个婴儿的模样。

诊所二楼转角的壁龛里，供了一尊陶瓷观音像。每逢初一、十五都要李桔芬拜一拜观音。

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，正好打在观音像上，照出一圈圈氤氲的光来。

夏长河盯着菩萨圆润、慈净的脸庞，觉得此刻的画面有种神圣的感觉。

他没有说话，兀自下楼。

下午的时候，夏长河没有去搓麻将。一个人悄悄地跑去了鹿子桥头那个小花眼算命的地方，递给了小花眼一块钱：“我老婆说，我命里还有个儿子。”

这个小花眼，在永宁城里算命是出了名的神。夏长河记得，前不久南封巷北边口子的老王头，总觉得身子不爽利，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。去了小花眼那里，说他是前世在庙里许了愿，没还，菩萨怪罪，让老王头赶紧找个时间把这愿还了。老王头将信将疑地照做之后，果然身子好了起来，可把他乐得不行，于是逢人就夸小花眼。

瞎子要了夏长河跟他媳妇的生辰八字，模模糊糊地告诉他，老天确实要还他一个儿子。

夏长河这下才当了真，买了红枣、桂圆干、荔枝干，回去供了菩萨。

既然是菩萨送的儿子，只要能生下来，就算赔上万把块钱也值当，李桔芬心想着。

第二个月，李桔芬肚子里就有了。

这一年，夏长河已经四十二了，李桔芬比他小一岁，四十一了。

李桔芬本来就胖，怀上都有五六个月了都没有人看出来。

夏永萍看得出来，母亲对于这一胎十分重视。

原先怀永胜的时候，母亲像个没事儿人一样，就算挺着个大肚子，照样洗衣做饭。后来怀了小妹永琴，她和大哥已经长大了，家中的杂活也能分担一些。但诊所里除了给人看病之外的活，一并由母亲承担。母亲没事的时候喜欢出去逛逛，偶尔在街上与别人拌嘴，那吵架的气势一点也不像个孕妇。

这次，母亲同他们三个说，肚子里的弟弟是菩萨送的，精贵着呢。于是家中所有的活都落到了姐弟三人手中。

永胜放学晚，永萍从卫校回来后，就要回家做饭。有时候放学晚，还会被李桔芬嫌弃，说她是想饿着肚子里的弟弟。好在李桔芬的口味并没有因为怀孕变得挑剔，家里的争吵还能少上几分。

永琴虽然只有十一岁，个头只到永萍的肩膀高，但是还是被分配了去松栀巷打老虎灶打热水的活——老虎灶五点半就关门了，永胜放学回来赶不上。塑料壳的暖壶她只能两只手抱着，一次只能打一瓶。好在松栀巷离诊所只有两三分钟步行的路程，来回跑上几趟，也能在关门之前打上个三四壶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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